Club提要：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研究员周波近日指出，世界已经进入“后美国时代”的多极化、中俄均支持多极格局，而西方将其视为动荡无序。周波强调，多极化体现国家平等与民主化决策，中俄在全球治理、俄乌冲突以及中美关系中有不同立场与合作空间。他还分析了全球南方的崛起对世界经济的影响，以及中俄在多极格局下的角色与挑战，为理解未来国际秩序提供独到视角。周波在由北京对话和瓦尔代俱乐部联合举办的“世界秩序与全球治理：中俄视角与协同路径”对话会上做出上述表示。
对话会现场（图源：北京对话）
2025年12月5日，“世界秩序与全球治理：中俄视角与协同路径”（Towards Greater Coherence in the Approaches of Russia and China to the Modern World Order）对话会在北京举行。本次对话由北京对话与俄罗斯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联合主办，来自中俄两国的20余位专家学者与会。
北京对话获授权发布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研究员周波的发言实录如下：
今天我们讨论的话题里，第一个词就是“世界秩序”。世界秩序是怎么样的呢？简单说，我们已经进入“后美国时代”的多极化，就连卢比奥本人都已经承认单极世界是不正常的。这让我很吃惊，但也反映了现实——他的话与今年慕尼黑安全会议的多极化主题是一致的。
我觉得多极化不少于四极，即中美俄欧，以及广义上全球南方国家的群体性崛起。全球南方对世界经济贡献已经达到80%，是世界经济的主要引擎。
多极化的现实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中俄都主张多极化，但在西方看来这却是坏事，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主导地位，必然把多极化描绘成动荡与无序。
周波在会议一“乌克兰危机后大国关系的变动及其趋势”发言（图源：北京对话）
我要说的不是多极化的好坏，但多极化应该是恢复世界本来的面目。人类历史上大部分时都是多极化的。15、16世纪地理大发现之后，哥伦布和达伽马从不同方向探索世界，人们才对世界形成初步理解。因此，世界本身就是多极化的。冷战时期，两极世界是恐怖的平衡，在人类长河里持续时间很短；随后所谓的“单极世界”，实际上持续时间更短，而且美国给世界造成了巨大伤害。中国的崛起在所谓“单极世界”中就已发生，不容忽视。
多极化有个问题，就在于多头肯定不好管理，但它代表了一种平等，因为理论上国与国之间是平等的，而平等只有在多极化下才有可能。多极化意味着国际关系应该民主化，用中国的话来说就是遇事大家多商量。但是，中国和俄罗斯谈的多极化不完全是一码事。
我在此不想用甜言蜜语将中俄关系描述得花团锦簇那么好，我想实事求是地说，中俄之间尽管都认同“多极化”一词，但看法还是有所不同的。中国是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俄罗斯从全球化中得到的收益则比中国少得多。俄罗斯很大程度上认为自己是国际秩序的受害者者。用普京总统的话来说，没有俄罗斯要世界干什么——这话反映了一种态度，但是我要说，没有世界，俄罗斯又在哪里呢？
当地时间2025年12月2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外交部长王毅在莫斯科会见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图源：外交部）
关于多极化，有几个问题需要我们思考：
第一，多极化是否意味着群龙无首？并非如此。国家有大有小，大国（包括中俄）理应承担更多责任。特朗普领导下的美国指责中俄是修正主义者，但是毫无疑问，最大的修正主义者正是特朗普领导的美国本身。
第二，多极化是否意味着规则重塑？不完全是。中国加入了600多个条约，且愿意遵守这些条约；当然，多极化会催生新机制，上合与金砖就是例子。这就像已经开动的火车，目的地不明，但所有人都怕掉队，所以必须要上车。今年5月在香港成立的国际调解院，是中国对全球治理的创新尝试，以调解而非仲裁为手段是一个新的亮点，效果有待观察。
第三，多极化是否意味着势力范围？《金融时报》总编采访新加坡总理时提出这个问题，很有价值。对中国而言，答案是否定的。中国的周边环境决定了既有南海争议国，也有美国盟国，中国即使想也不可能建起势力范围。然而，对俄罗斯而言，多极化恐怕多少带点势力范围的概念。前面发言的俄罗斯代表提到，俄乌冲突是俄罗斯“捍卫主权”。坦率地说，我认为这算不上主权问题，而是俄罗斯基于自身历史和传统文化，感觉生存受到威胁——这是一种主观感受，因为俄乌边界是清晰的。
2025年10月，新加坡总理黄循财接受《金融时报》总编采访（图源：《金融时报》）
俄乌冲突何时结束尚不可知，但两个结果已经显现：其一，北约东扩基本到头，这是俄罗斯以巨大牺牲换来的结果，剩下想加入的仅有三个国家，即格鲁吉亚、乌克兰、波黑，前两者一个跟俄罗斯打过仗，一个正在打仗，波黑的分量对北约无足轻重；其二，俄罗斯通过巨大牺牲，巩固了自己已经缩小的势力范围。欧洲的安全，最终取决于俄罗斯与北约如何相处。
中国当然希望发挥（劝和促谈）作用，比如提出了两个倡议，但真正发挥作用的是中国没有像西方那样终止同俄罗斯的经贸关系。坦率地说，两个倡议并没有发挥特别大的作用，这也不奇怪，毕竟迄今没有哪个国家的倡议产生决定性作用。中国今后是否有可能在俄乌冲突中发挥作用，取决于形势发展到什么程度。停火之后，如有必要，中国有可能在集体担保和维和方面发挥一定作用。
最后，关于中美俄关系，中俄都愿意同美国改善关系，但都不会牺牲国家利益。今后，就双边关系而言，中美关系会更趋于平衡，因为彼此差距在缩小而非拉大。中国自称全球南方或发展中国家，但世界其他国家很少这么看，包括今年5月召开的香格里拉对话会上，法国总统马克龙也称中国为“超级大国”。从长远来看，只要台海不爆发冲突，中美关系总体可控，尽管呈竞争关系，但也会时不时有所缓和。
2025年5月30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在香格里拉对话发表主旨演讲（图源：联合早报）
俄美关系在乌克兰危机后可能改善，但中美关系不会以中俄关系为代价，国际上普遍谈的“反向尼克松”和“反向基辛格”是一厢情愿。俄罗斯改善同欧美关系最佳的时机是在苏联刚刚解体之后，俄罗斯拼命想加入西方之际，当时俄罗斯国内一边倒地希望加入包括北约在内的欧洲阵营，但那个机会早已远去。北约的存在有赖于“威胁”。如果俄罗斯不是威胁，北约如何生存？所以当然不可能让俄罗斯加入北约，否则俄罗斯岂不成了北约内部的特洛伊木马，造成北约从内部解体？另外，中俄关系没有明显的问题，边境问题早已解决，政治经贸关系密切。所以即便现任领导人之后的下一任也会认为，既然中俄关系没有问题，为什么不继续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Club Briefing: Zhou Bo, senior fellow with Tsinghua University, recently pointed out that the world has entered a multipolar “post-American era,” with both China and Russia supporting a multipolar order, while the West views it as a source of instability and disorder. Zhou emphasized that multipolarity reflects national equality and more democratic decision-making, noting that China and Russia have different positions yet great opportunities for cooperation in global governance, the Russia–Ukraine conflict, and China–U.S. relations. He also analyzed the rise of the Global South and its impact on the world economy, as well as the roles and challenges of China and Russia in a multipolar world, offering a unique perspective on the future international order. Zhou made these remarks during the dialogue "Towards Greater Coherence in the Approaches of Russia and China to the Modern World Order" held in Beijing by Beijing Club for International Dialogue and Valdai Discussion Club.